爱你的技艺,不管是否卑微,身心热忱于它,使自己不成为任何人的暴君,也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……
1
救护车奔驰在高速公路上,天空飘着细小的雪花。一闪一闪,象细小的尘埃无声地在浓黑中缓缓坠落,转瞬消失在路面上。远光灯的光束刺破夜幕,直指向远方。
车身轻微的颠簸,我立即稳住ECMO的机身,习惯性抬头注视监护仪的屏幕。几道监护图像,在黯淡的车内十分刺目,病人此刻一动不动,被镇静药物镇得很深。所有管路、电线、导联、都固定得很好,离心泵轻微的嗡嗡转动着,呼吸机单调的送着气,钢铁的“心”和“肺”维持他仍然活着。
“半夜跑在外面,老婆没意见吧?”方宇坐在我的对面,揉揉眼睛,又揉揉太阳穴。他从昨晚的班连到现在,一天一夜,脸容十分疲惫。
“小南瓜有外婆帮着带呢,老婆不麻烦的。”提到小南瓜,我的嘴角会不由自主地带着笑,4个月的小家伙可爱得难以置信。吚吚呜呜,搞得家里每天又混乱又热闹,小小的方寸之地弥漫着奶香。
我看了一下病人的脸,肖大为,那个和我同龄的男人,刚刚退伍回来,寸把长的头发,棱角分明的面孔,看上去只是睡着了,仿佛眼睛一动就会醒来。嘴里插着气管插管,鼻子里插着胃管,固定管道用的胶布和绷带缠在脸上。其实看不出长什么样。
“求求你们,救救他,怎么样都行,多少钱我们都要做,他女儿才4个月,不能没有爸爸啊!”嚎哭的老婆,断断续续地说着,抹一把眼泪在知情同意书上签字。抖抖索索,扭在一起,在滴落的眼泪中洇开一朵淡蓝色的梅花。她的羽绒衣不算洁净,头发随便地束在脑后,脸容还带着生产不久的浮肿。
心有一刻的颤抖,从那一刻起我对他,就比平常的病人多了一分关切,想想看,如果床上躺着的是我,小南瓜母女会怎么样……
风暴一样的重症心肌炎,让他的心脏忽然处于崩溃的边缘,若不是我们及时赶到,在最后一刻运转起ECMO,他此刻已经死了。那种操作时的惊险万状,也亏得我们一同来的3个人都是身经百战的老手,才在最后一刻阻止了死神的脚步。
疾风暴雨一样麻利的操作,在25℃的空调里,人人都是一身粘汗,张主任油光满面地说:“亏得你们来得快,唉!叫好了,还要辛苦你们一路转运回去。”医院并没有条件维持ECMO的运转,我们得连夜把医院的重症监护室去。
搬运前,在动手整理所有繁复的管路时,我自言自语地低声说:“嗨!挺住,女儿等你回去陪她,这个年不能一起过了,下一个年一定要和她在一起。”他的手并不冷,ECMO的转动,已经象一颗体外的钢铁心脏,支持血脉流动,支持生命活力,但那一刻的心电监护上,只有抖抖索索的曲线,显示他“生物学”上的心脏已经停止了。
一整年来,我们的监护室折腾过的ECMO有三十多例,好几个和他一样的重症心肌炎病人,靠着这个钢铁机器活了下来,也有几个没有回来,老天会垂怜他吗?
“这几天的排班有点悬。”身体一个摇晃,方才那一会儿,方宇差一点盹着了,他无可奈何地同我商量。年前休假的一半弟兄们已经在回家的路上,天色在慢慢转亮,今天是大年三十。留下弟兄们,全体连班在工作。冬天的重症监护室,集中的全院最重的病人,比往常更忙。
“没事,我来看着他。”我淡淡地回答他,方宇是我们ICU的副主任,我深知他排班的不易,此刻他是我们的排长,要用一半的兵力,抵挡所有压力,他自己也一直身先士卒地在第一线,以一抵二。这个病人的技术难度,恰是需要重兵把守。而在留下来值班的兄弟们中,算我最有实战经验了。
2
把病人在床上安顿好,我拿着一刀知情同意书,到监护室门口去谈话签字。她坐在门口的长凳上,象一株风中倒伏的树。
“他能活下来,怎么都行。”她迅捷地签字,无助中带着一点孤注一掷的狂热。七八岁的大孩子蹲在走廊上自顾自玩耍,老妇人小心翼翼地哄睡怀里厚厚包裹的那个小的。巨大的行李袋搁在长椅。等候区内,空气混浊,终年弥漫着一股散之不尽的馊烘烘的气息。
“我们尽人事,知天命。”我望着她的脸,重重地说,方才二十多分钟的解释,已经竭尽所能详细解释了ECMO的风险,解释了后续的治疗。我猜她并没有听进去,也不算太懂,这么繁复的内容,要一颗焦灼,彷徨的心去搞懂,实在是太难了。
7年的ICU生涯,我深深明白,我的职责是把真实状况解释给她听,不管这真实是充满希望的,还是走向绝望的……她茫然地点头,往门内张望,从那个位置看不到大为的那张9床,但是每一次监护室的电动门打开,她都会不自主地往门内张望,一双眼睛在不熟悉的空间里,急切地搜寻着。
“赵医生,病人解柏油样便毫升。”床边的责任护士正在做血气分析,清脆清晰地对我说。我立刻到床边去,查看胃肠减压。病人现在用着很大剂量的肝素,来防止血液凝固,消化道出血是常见的并发症。上着ECMO的病人,时时会有状况出来。
肖大为的状况从大年三十早晨开始就一直没有消停过,消化道的出血陆陆续续一直有,春节期间,要输到珍贵的血制品,向血库真没少费口舌。除了9床,监护室的春节忙到难以置信,急诊室连收了2个多发伤进来,当班的小卢不停穿梭往返,谈话、操作、开医嘱、处理机器报警……
忙碌的一天转瞬就到了傍晚。
“还不回来啊!”电话里老婆嗔怪的催促我,咯哒、咯哒,一个小小的声音在听筒里传来,小南瓜又伏在她肩膀上呃逆。
“有个很重的心肌炎,上着ECMO,病房里实在是忙不过来。”我歉疚地说,这是小南瓜来到人世的第一个年三十呢!窗外的雪花在变大,屋顶薄薄地盖了一层白色,不时有零星的鲜艳的烟花划过天空,她又在窗前咬着手指头看烟花了吗?
“好吧,好吧,好吧,小南瓜,我们吃年夜饭了,跟你们家老南瓜再见,医院里倒腾到年……”老婆对我的生活状态习以为常,调笑之中,带着无可奈何。听筒里传来响亮的“咯笛”一身,小鬼的呃逆和外婆的撮哄声一起传来。我万分舍不得地盯着挂断的电话看了一会儿。
“胃底黏膜糜烂,多处出血点,有血凝块覆盖,少量新鲜出血,未见新生物。”好不容易挨过年初一,大年初二的早晨,急诊胃镜还是被我从家里叫来了。在ECMO,CRRT机,呼吸机的繁复包绕中,要做个胃镜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。医院里上班的人,都已经习惯了“地球不爆炸,医生不放假”的状态。
和方宇商量着,调整了药物,调整了肝素剂量,肖大为的出血仍旧没有停下来的迹象,心脏只有不规则的电活动,脆弱的生命完全靠钢铁的机器维护着,随时可能崩盘,每次我到门口去和家属谈话,都是去告诉更坏的消息。
“他会好的,会好的……医生你们再想想办法,怎么样都行,怎么样我都不会怪你们的。”她竭力控制情绪,语气中全是哀求。被几个妇人安抚着,劝慰着,面孔油腻而灰败。小婴儿呜哇呜哇哭了起来,她拥住女儿,大的小的哭成一堆。
终于,初二的晚上,整晚都没有血便。整个晚上,每隔一会儿我就从值班室里出来,象梦游一般在9床的窗前荡一圈。看看监护单,看看胃肠减压。三个晚上没有回家,睡眠的质量很不好,两条腿疲惫酸胀,意识深处却始终有一小撮火苗在燃烧,随时准备跳起来应战。
“好几天都没有回家?赵医生。”
早晨,送多发伤的病人复查完头颅CT,我顺便在监护室门口再和肖大为的几个亲属交流一下前一晚的病情。从年三十一直驻守到现在,彼此在一次一次的病情谈话中越来越熟悉,她似乎是不经意地问我。
我略点了一下头,没有回应。小婴儿此时伏在母亲怀里,目光清亮地看着我,津津有味地吮着自己的大拇指。柔嫩的小脸,不知世间的愁苦。
3
“9床病人瞳孔不等大。”床边护士的呼唤带着不同寻常的急切,我和方宇两个迅速奔到床边,检查病人的情况。静默的肖大为一动不动,被仪器包绕着,好像和前一刻并无差别,连监护仪的数值都似乎没有变化,但是,种种迹象显示,病人出现了大量的脑内自发性出血。
“准备做CT”方宇发出指令,我已经开始装备转运呼吸机……心跳重重地撞击着胸腔,消化道出血还可以治疗,脑疝的发生,却是意味着并发症已经把他带到了不能治疗的绝境……
啊~啊~啊~,监护室门外一片绝望的,嘈杂的,响亮的哭声。
我和方宇,彼此没有看对方的脸,他叉着腰站在心电监护的屏幕前,我叉着腰站在CRRT机前,停滞了一刻,彼此无言。
“我去签自动出院。”方宇的嗓音粗糙中带着生涩。从口袋里掏出水笔来,不自觉地“嗑哒嗑哒嗑哒”急速按几下,象在释放某种情绪。浅蓝色的监护室刷手服,穿得久了,服帖柔软,穿着它,语气就必须那样平稳和光洁。
“带他回去了”,面前的老妇人倔强地抹一把眼泪,“大为一直在外面当兵,那张床,结了婚、生了老大、养了老二,就让他最后再回去躺一躺吧!”声音里带着久经人世沧桑的自持。苍老的手握着水笔,凝视片刻,用扭曲在一起的签名,抖抖索索地为儿子完成最后的手续。
拔除身上所有的管道,嘴巴里、鼻腔里、静脉里、动脉里……缝合止血,清理干净,年轻的身躯归于沉寂,不再有温度。一床家常的被子包裹着他的身体,覆住面孔,平车把他拉出监护室的大门。
一家人带着间断的抽泣声,哽咽不清的呼唤声,簇拥着担架往电梯里走。我站在监护室的门口,心情酸涩地目送平车转过走廊的那个弯。
片刻,抱着婴儿的她忽然折返回来,朝我跑来。她十分费力地从背包里掏出一盒已经压得皱巴巴的光明牛奶,递给我:“赵医生,过年都没好好吃过一顿饭吧?拿着这个垫垫肚子”。
我拿起那盒牛奶,酸涩地发不出声音来,“……
#¥%*)……#¥%*!”……恍惚中,所有的语句都卡在喉咙口,泪膜不争气地浮起,眼镜上仿佛起了一层水蒸气,生怕自己不争气地露出不该出现在ICU医生脸上的表情。直到他们消失了很久,我手里握着那盒牛奶,疲惫地折回监护室里来。疲劳至极,那一夜,躺在熟悉的床上,片刻就陷入深睡眠。梦境中,奶奶喜悦地抚着我的脑袋说:“我家明明考上医科大学了呢!明明要去当医生了!”十八岁的我,充满期待地在电脑上看着医科大学的网页。--那些远去的记忆哦!静静地在深夜泛起……
4
“把病历全部整理好,肖大为家属向提出医疗鉴定,……”方宇的声音不带半点情绪。却象利剑一样在我身上刺了一道伤口,明明白白地感觉到那种尖锐的痛楚:
“医疗鉴定?为什么?!”
“家属提出医疗救援偏迟,质疑药物使用的过程有不当,医务科马上来封存病历……”方宇手脚不停地翻阅着这份跨年的病历,把后续送来的化验单,监护单码齐了放进牛皮纸袋里。他刻意抬头认真地看着我的眼睛,眼神中的理性和锋利,属于一个高年资的主任医师,属于一个身经百战,又历经折腾的ICU主任。
我没有做声,帮他把血气分析化验单,心电图纸一起收拾进纸袋里。我明白他在说什么:身为一个医生,理性的那部分和感情的那部分,最好远远地分开……
从不失眠的我,在那个深夜,无法入睡。小南瓜嫩嫩的呼吸声,咂嘴声在摇篮里传来。“明明要去当医生了!”奶奶当年喜悦的语声犹在耳边。
我翻身打开手机,开到最暗,看一段枯燥的《沉思录》权当催眠。
“借助理智和正义,专注利用当下,在放松中保持清醒,爱你的技艺,不管是否卑微,身心热忱于它,使自己不成为任何人的暴君,也不成为任何人的奴隶……”
“理智是摆脱了无知后对世界的明辩,镇定是指心甘情愿地服从命运,豁达是指人的理智超越了躯体的愉悦和痛苦,超越了名利、生死。象角斗士一样保卫这些美好的品质,甘愿承受痛苦。充满激情的灵魂将达到幸福的彼岸。人之所以为人,在这天地间应当有这样的骄傲……”
那个古罗马的皇帝,跨越千年的时间在劝慰着我。
温热的液体从眼角,流向耳际,倏然无声地渗入枕头。
啊!我是一个33岁的ICU医生了。
(这个故事根据一位ICU医生的演讲改编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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